我脱离那天，只记住是个冬季，头一天还下着雪珠儿呢。
说来可笑，我在宝玉身边也是好几年，就这么去了，静悄然儿的，好些姐妹都还不知道呢。我也不是不伤感，在宝玉身边做丫鬟多年，并且到了端茶递水的位置，着实不易，谁知我离了这儿，也是由于一杯茶水。
一、枫露茶，逢怒茶
那日，宝玉嘱了晴雯给他研墨，写了个 “绛芸轩”的斗方，便去了薛阿姨处看宝姑娘。只道是去去仍回来的，谁料那日气候欠好，薛阿姨留了吃饭，直到晚间才回。晴雯诉苦半日，究竟仍是亲身搬了梯子，贴了那三个字。
咱们都暗笑，这蹄子虽是个爆碳脾气，怎样办对这个小爷的事没有不上心的——嘴硬算了。晴雯与袭人都是本来伺候老太太的，老太太拨了她两个来，咱们从小一起混了这几年，互相的脾气性情儿都是再熟知不过的了。
宝玉对咱们是极好的。咱们寻常吃的用的都是官中的，用不着自己的月钱不说，这屋子里得的好东西，宝玉也是常常尽着咱们吃拿。那袭人爱吃酥酪，晴雯爱吃豆腐皮儿馅的包子，宝玉都留心，有了就给她们藏着。
他人天然有眼红妒忌的，赵姨奶奶算头一个。也难怪，三爷环哥儿不长进，老太太正眼不瞧他，赵姨奶奶只管不服，究竟怎样办不得。说句实话，她娘两个连咱们这些大丫鬟的境遇都比不上。
若日子这样过下去，便也算了。偏那日，发生了一件事，改写了我的命运。因气候欠好，宝玉又不在，晴雯、袭人、麝月、秋纹咱们几个都窝在屋里，并没什么差事。期间，李奶奶遽然来了。我暗暗疑惑，宝玉出门，依规则，她是奶娘，必定要陪在左右的，现在怎样宝玉没回来，她反倒自己回来了？
这李老太太历来难缠，袭人亦让她三分，我脾气好，倒也不曾跟她有甚争论。只晴雯深恶她，平常不肯与她交代。今见她来了屋里，晴雯不动，我欠好意思坐着，只得出去给她斟茶。
本来我倒的是待客的茶，谁知她眼尖，竟见了宝玉亲留的枫露茶。这枫露茶但是个稀罕物儿，说是沏三四遍才超卓的，可巧宝玉出门前原沏了两遍，等他回来再沏刚好。但是李嬷嬷见了便要喝，我也不曾往心里去，想着这屋里的东西她吃的也多了，宝玉再不至于吝惜这杯茶——便给她吃了。吃了她便走了，称心满足。
又过了一个时辰，宝玉同着林姑娘一起回来了。看着像是吃了酒，林姑娘现已回了，他还让茶。咱们不由得笑起来。彼时我早已忘了枫露茶的事，见袭人现已在里间睡下，便沏了普洱来给他喝。谁料宝玉还记住那枫露茶，问我：“早上沏了一碗枫露茶，我说过，那茶是三四次后才超卓的，这会子怎样又沏了这个来？”我照实答道：“我原是藏着的，那会子李奶奶来了，他要尝尝，就给他吃了。”
宝玉不等我说完，竟将手中的茶杯只随手往地下一掷 ，豁啷一声，打了个破坏，泼了我一裙子的茶，又跳起来问着我：“他是你哪一门子的奶奶，你们这么贡献他？不过是仗着我小时分吃过他几日奶算了，现在逞的他比祖先还大了，现在我又吃不着奶了，白白的养着祖先作什么！撵了出去，咱们洁净！”说着便要马上回老太太，撵李嬷嬷。
我万万想不到，素日里温柔体贴的宝玉竟这样给我没脸！好歹我在这屋子里也是三五年的老人儿了，现在在小丫头们面前被主子如此发落，不由得又愧又臊又冤枉，一时没忍住，哭了出来。袭人闻听，赶忙从里间出来抚慰宝玉。
我虽冤枉，见宝玉也是喝醉了，倒也欠好说什么。袭人一边拾掇地下摔成齑粉的茶杯，一边给我使眼色。我只得离了宝玉边上，去了外间。公然，老太太那儿现已听到了动态，已是差了人来问。袭人只说是自己滑到，不当心摔了杯子。一夜无话。
二、蒙冤者，离贾家
本来认为这个事就算过去了。但是否则，老太太对宝玉这个凤凰蛋最是挂心，第二天依旧是着人细细问了原因。袭人等不敢说谎，只得照实说了。这下连昨儿李嬷嬷脱滑没有同着宝玉一起回来的工作也没瞒住。
老太太生了气，连边上的鸳鸯都没敢言语。贵寓规则，奶过少爷、小姐的嬷嬷比寻常的下人都有些体面，那李嬷嬷奶的是宝玉，就更别说了。本来四个乳母，只她当日最得器重，不光如此，她那儿子李贵亦是跟着宝玉上学的榜首得力之人，茗烟等小厮都归他管着。现在老了老了，她反倒不尊重起来，惹得宝玉讨厌，老太太也生了气，立意要惩戒她一番。
但是，我没想到的是，那个被“撵”出去的人，不是李嬷嬷，反却是我。
那日，老太太先是叫了袭人问话，随后又传了我。我见老太太时，她倒也神色如常，仅仅说，我也大了，宝玉屋里伺候的人不少，且放我出去，将来可自行婚嫁，也是辛辛苦苦伺候一场。随后便叫了我妈来，将我带出去了。
老太太并没有责怪我，也不提前日里枫露茶的工作，我妈倒也欢欣，私底下说，在这屋里虽好，将来总是免不了要出去配小子的。现在出去，得了安闲身，倒能寻个好婆家。
我默默地，一贯没有作声。说不冤枉是假的，但是我冤枉给谁看呢？迟早也是要出去，仅仅现在出去得太忽然，我竟全然没有准备。拾掇了东西，我只悄然辞了袭人、麝月。晴雯等不在屋里，我只让她们回头替我说一声罢。除了这几个人，他人也算了，不知道的，还真认为我做了什么忤逆主子的大事呢！
袭人眼圈红红的，临别少不得说了几句私密话儿，我虽不舍，也劝了她几句。说真实的，想在这屋里能长长久久地待下去，除非给宝玉做了屋里人。袭人一贯当心勤谨，却是也有期望。
这我却是不眼红，便是出去也有出去的优点，尽管寒素人家的小姐也不及在这儿显贵，但是姨奶奶也不是人人做得的。我妈常叹说，我心太实，常常吃亏。不过吃亏是福，将来，我说不定也是个有福的。我听了笑笑，丢过不提。
这边辞了袭人、麝月，鸳鸯倒将我叫住了。咱们一行人，十来个，从小一起长大，什么话不说？便是鸳鸯成了老太太身边的榜首满足之人，我心里只当她是姐姐，并不曾疏远了她。她待人一贯是极好的，这些年下来，也不见她拿大。这会子叫住我，只怕是有事。
她先是叹了口气，说：“好妹妹，老太太何尝不知道你并无错？仅仅没有很好的方法罢咧。那李老太太，好几代的脸面，又把宝玉奶了那么大，老太太便是再气愤，也无法真将她撵了去。少不得妹妹受点冤枉罢。”
我也是聪明人，一听便理解了，原是老太太与宝玉都生了李奶奶的气，想着变着法打发了她，可体面上又怕欠好看，只得让我“顶缸”了。
想理解了，我倒豁然了，因说：“姐姐，你的意思我理解了。‘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’，我今天虽去了，也无怨言。谁能一贯守着呢？不过三五年，咱们都各自干各自的去了。今天我先走一步算了。”
鸳鸯听了，允许赞赏：“公然妹妹是个理解人。老太太看人再不错的。”说罢，递给我一个锦包，说道：“这是老太太赏的，你且拿着。”我吃了一惊，接过来，颇有些分量。鸳鸯笑道：“这个，只当是将来的陪嫁品罢！”我红了脸，啐道：“好没脸的丫头，这话也好意思的。”鸳鸯却正色道：“虽欠好意思，究竟是这个意思。你虽早出去了，未必是坏事。”我允许叹道：“何尝不是呢？姐姐也要珍重才是，没得结些小人仇恨究竟不值得。”鸳鸯笑着允许，送我出去不提。
三、甘普通，喜初嫁
就这样，我离了宝玉屋里，回了家。不几日，李嬷嬷便告老出来了。我因着有亲爹热娘，到家今后的日子倒也惬意。我自将锦包交给妈，阐明是老太太赏的。我妈直念佛，赶忙收了，批注将来给我做陪嫁品用。
我心里非常慨叹，这屋里，袭人不必说了，是自幼卖进来的，也是命苦，晴雯更是连家园爸爸妈妈都一应不记住，幸而到了宝玉跟前，这几年没吃什么苦，却是比在自己本家强了不知多少倍。在我呢，虽是家生女儿，妈一贯夸我明理又进步，待我跟他人家待女儿不同。远的不说，就说何婆子吧，天天拿着春燕当丫头使唤，稍不满足，非打即骂，惋惜了春燕一个好姑娘。
自从出来，我便在家里帮妈做做活计，照料照料家务。虽是少了那一吊钱的月钱，但是在宝玉身边的这些年，也没少得老太太、太太的恩赐，我历来如数上交给妈，我妈也历来知足，有时更好，现在没有了也不强求。我这一闲下来，人却也富态了些。
时隔不久，府里建了探亲别墅，迎来了贵妃娘娘探亲。后来娘娘又赐名“大观园”，令宝玉和姑娘们搬进去读书，传闻里边的景致好得很。我听了也不过是笑笑。因园子的原因，春燕被挑进怡红院当差，那正是宝玉现住的屋子。
还有小红，小红也是跟春燕一起被挑去到宝玉屋里的丫鬟，因她的爸爸妈妈是林之孝配偶，素日里对我爹妈算是照料，咱们两家人处得不错。听她们说宝玉怎么和气，袭人怎么慎重，晴雯又怎么张致，我心里虽也起涟漪，但是往后便也丢过不提，十五岁生日一过，妈渐渐的开端给我安排提亲的事了。
我是女孩家腼腆害臊，但是也经不住遥想，不知今后嫁个什么人，家境富裕固然是好的，但是头相同，人品更可贵。妈常说，嫁人是一辈子的事，可贵主子的膏泽，使我脱了奴籍，必定捡个可心满足的嫁了。
咱们这小门小户的女孩，倒无须佯羞诈愧，妈说的都是实情，我深认为然。也有几个提亲的，不是这不适宜便是那不适宜，妈的意思是不急，缘分未到呢。
忽有一日，金钏忽然投井了。我唬了一跳，这金钏不是伺候太太十来年了么？何时出来的，又因何好好地投了井呢？想到咱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，我着实感伤了好几天。妈也直叹，传闻不过是弄坏了太太相同东西，太太一时气愤，赶了出来，谁知她气性这样大，竟跳了井了！
太太也是慈善人，闻得竟非常不忍心，赏了她妈五十两银子，又亲身赏了装裹衣裳等等，倒也算了。过后不免又出来许多谣言，也有说金钏不规则，私情蛊惑宝玉的，也有说宝玉淫辱母婢的，传得非常不胜。随之宝玉便遭二老爷一顿好打，传闻打得多少时刻出不得园子。
要我说，金钏也好，宝玉也罢，两人自小打趣惯了，说话无妨头是有的，但是要说有私情，我榜首个不信。宝玉自胎里带来的缺点，好在女孩子队里打转，要说“淫辱母婢”，这但是没有的事。
因着我被“撵”出来，听袭人后来告倾诉，他还着实悔了良久，说自己酒后无德呢。金钏好跟他闹着玩，原是有几分顾前不顾后的，可也不是那薄情寡义的女孩儿，怎样会蛊惑主子呢？唉，是是非非说不清楚，我究竟早离了那里，全部不与我相干了。
又过了半年，爹妈给我定下一门婚事。姑爷家世洁白，开着个小铺子，家计颇过得去，人也宽厚宽厚，爹妈很满足。不久我便嫁过去了，婚后也算和美，他敬我，我敬他的。回门之日，叙了些家常，妈见我眉梢带笑，非常欢欣。
无意中提得鸳鸯姐姐，妈说，大老爷竟看上了鸳鸯，大太太去提亲，谁知鸳鸯立意不从，大老爷要挟，鸳鸯剪发明志，老太太大怒。唉，这样刚烈的鸳鸯日后可怎样了断呢？总不能跟老太太一辈子不是？老太太百年之后，莫非她真的去做姑子不成？
袭人悄然被太太看重成了宝玉的“屋里人”，虽未过了明路，不过是瞒着老爷算了。传闻月钱都被太太悄然止住，从自己的月钱拿出姨娘的二两一吊钱给袭人补助。仅仅那李嬷嬷，虽告老出来，闲了依旧好去宝玉屋里胡缠，真真烦人。人老了，总是这样，怨不得宝玉常常说“宝珠变鱼眼睛”，虽是疯话，也不无道理。
晴雯就没袭人那么好命了，传闻冲撞了太太，被撵出去，不几日便死了。唉。
四、慰宝玉，筵席散
自我出嫁后，全部顺风顺水。后来贾府却听得日薄西山，贵妃薨逝后，只剩了空架子，不得已散了许多家人。我家便是其间一户，虽不得贾府保护了，可究竟成了安闲身。贾府的工作，竟渐渐地听得少了，直到发生了那件大事。
什么大事呢？贾府被抄了家了！老爷们纷繁被除名问罪，太太奶奶们死的死，病的病，宝玉、琏二奶奶被羁押在了狱神庙。至于我旧日的好姐妹，鸳鸯殉了主，袭人嫁了戏子，反却是麝月留了下来。
目睹这百年望族，瞬间树倒猢狲散，我不由得唏嘘。这音讯仍是小红告诉我的。小红因在宝玉房里，却偶尔被琏二奶奶相中挑了去。林之孝夫妻在贾府当管家多年，只要小红一个女儿，目睹贾府走下坡路，求了凤姐，竟安闲放家人的时分全家出来了。小红也有福分，嫁了廊下芸二爷，成了“芸二奶奶”。
现在贾府被抄了家，宝玉等都被羁押在狱神庙。小红不忘旧主，要去见见琏二奶奶，趁便问问我去不去。我想了想，拾掇打点了些钱物，跟她一起去了。见到宝玉的片刻，真是悲喜交集，这哪里仍是旧日的翩翩公子呢？琏二奶奶更是遭难的凤凰不如鸡，全然没了旧日的气势。唉唉，人，大约便是活那口气的吧？
我跟小红说不出话，那泪便流了下来。宝玉大约也没想到我会来看他，也流着泪，满脸凄苦。之前，老太太给定下了林姑娘，不幸那林姑娘在成亲前就病死了。宝玉便娶了宝姑娘。琏二奶奶更惨，不光此前被琏二爷休弃，连仅有的女儿巧姐都下落不明……
我跟小红，各自带了些换洗的衣物并一些吃食和碎银子，也打点了狱卒，为的是让旧主能略微得些照料。看望安慰一番，也是咱们应尽的一点子心，再有其他，咱们也真实没有才能了。
后来传闻仍是袭人，因她嫁的夫家是当日那个红伶蒋玉菡，现在颇有点家底和人脉——这蒋玉菡跟宝玉又恰是旧交，她夫妻两个竟将宝玉保了出来。更可贵，还将宝姑娘赎了出来。
那琏二奶奶是自咱们看了后没多久就死了，传闻死状惨痛。但是宝玉获救后，并没有与宝二奶奶日子多久，竟是某一日跟了疯和尚仍是道士的走了，留下宝二奶奶一个人折磨，幸而麝月还陪着。
袭人说的时分不由得掉下眼泪。我跟小红也唏嘘不已，但是又有什么方法呢？那宝玉终究是个不省心的。宝二奶奶这一生，却是薄命。当年她住府里，传闻有个和尚给的金锁，那时府里还传什么金玉良缘，现在看来，和尚道士的话，真真是信不得的。
作者：杜若，本文经作者授权发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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